进入五月,连日来,赤日炎炎,天空没有一丝云朵的痕迹,在室外待上一小会儿,总被一股强烈的光圈刺到睁不开眼睛,脑子嗡嗡直响,汗滴不偏不倚地从太阳穴旁流下来,人暴露在漫无边际的光线下,只想迅速逃离。虽然很多歌词描述着晴天的美好,我却并不喜欢这种焦灼的炎炎夏日,这让我常常想起烈日下不辞劳苦的母亲。母亲的苦历历在目,难以忘怀。
乡村的夏日比城市里的显得寂寥得多,满目芳草伴着清风摇曳,时而牛铃叮咚作响,或有蝇虫呼啸而过,在现在看来,这仿佛是一种极具美感的意境,但与劳作搭配起来,这样的晴天烈日显得尤为残酷。晴天催人忙,对于农人来说日长夜短,干活的时间增多,收获也越多,但是脚下蒸腾着热气的土地和头顶熊熊燃烧的火球要了人命一般,既催你快快劳作,又使你备受煎熬,我时常悲天悯人,期望可以连年气候微风带雨,使我母亲不再在烈日下奔忙。
母亲看来是极喜欢夏天的,一整日的大晴天足够她薅完河堤下最大那丘稻田,也足够她铲锄年后育下的一大片玉米地,母亲的勤劳与精明是我骨子里值得骄傲的部分,她似乎从不喊累,哪天该做什么、做得完什么像是精确计算过一般,印象最深刻的是与母亲一同薅甘蔗,嗅觉敏锐的母亲一听说种甘蔗赚钱,便开了一片荒地,种上了三十余亩。说到甘蔗林,现在想起来,身体仍不由地一阵颤栗,那种难以磨灭的记忆像是昨天刚经历过一样,是被一种植物细密又尖锐的体毛浑身扎遍的浩劫,甘蔗毛是夏日里头号残忍的植物杀手,一旦躲避不及就免不了一身刺痛,而我的母亲在生产环境尤为艰辛的当下,与那三几十亩甘蔗林耗了一个又一个磨人的夏天,直到厚厚的老茧堆叠起来,甚至对无孔不入的甘蔗毛都形成了免疫,很多时候,她以戴着手套干活不利索为由,只手扯掉一片又一片沾满锐刺的蔗叶,这时候的母亲在我眼里好比一个单枪匹马却又无所畏惧的战士,眼前那一片蔗林是她必须征服的战场,有时候我也困惑,这样的劳作与我的年龄显然不衬,甘蔗比我高出太多太多,但母亲坚持带着我劳动,黄土地上一排大大小小的足印,诉说着陪伴,也诉说着母亲的一片苦心,她总是善于不动声色地拐几个弯让我懂得生活的艰辛,像老虎独自抛下小儿捕猎使之成长,像雄鹰在悬崖上推下幼崽令它飞翔,而我,需要在艰苦卓绝的生活里觅得希望。
劳作却也不无乐趣,有时头顶的密云像怜悯苍生一般,慢悠悠地合成一大片遮住太阳,只留下依稀的光线柔柔的照下来,甘蔗林里瞬间凉了许多,母亲加快手中的速度,薅甘蔗的镰刀迅速卡进,“刷”地滑下,紧包着沾满刺毛的甘蔗一瞬间变得光滑,空气里弥漫着蔗叶的清香,不一会儿,整片甘蔗林透亮了许多,我常常在离母亲最近的一排甘蔗里笨拙地帮忙,母亲把自己那排打理得差不多后,又回来帮我赶上她的进度,她的动作迅速而麻利令我惊叹,几乎所有难以对付的农作物在我母亲面前都不值一提,她的双手在干活的时候仿佛变成了柔软而温暖的机器。有时候,我的进度与她相去甚远,小孩子的“小聪明”就显露了出来,我择一凉快处席地躺下,透过青黄的蔗叶看着蓝天,烦闷的情绪在焦灼的空气里无处宣泄,心中不乏怨念,然而耳边不知名的虫声此起彼伏,像被催眠一般,便昏昏沉沉地在厚厚叠起的败叶中睡去,而后常被蝇虫叨扰,醒来已不见母亲踪影,只依稀听见她的歌声从密林的另一边传来,心里伴随着一种且暖且悲、五味杂陈的情绪,最后温暖占了上风。现在与母亲聊起这些往事,她总是惊呼,我怎敢那么大意,万一有蛇咬你怎么办?一片舐犊情深。
我们常常伴着日落而归,黄昏的太阳稍微友好地歇在远方的山顶,母亲被晒得通红的脸在余韵里显得煞是好看,她大口喝下水壶里仅剩的最后一口温水,颇为潇洒地揩去浸出嘴边的水滴,背上装满农具的背篓吆喝我回家,通常她会把手里的其余东西都交给我,因为一整天都捏着镰刀不停重复一个动作,她已经无力用手握住任何一个物件,吃晚饭的时候,母亲夹菜的手颤抖着,眉眼里却没有任何一丝苦涩,她总是笑得清澈爽朗,在极度艰苦的环境下,把日子操持得有声有色。
如今,生活质量日趋见好,母亲也已不再操劳,陆陆续续种些蔬菜瓜果,闲暇时服侍花花草草。说来也怪,她种下的蔬菜总是郁郁葱葱,瓜果常常长出十分可人的模样,花朵开得娇艳而热烈,她生来与土地有缘,每一滴汗水都不曾白费,尽管过程艰难,回报也丰实。劳动对人力的极大消耗和索取并没有让她“枯萎”,她一次又一次地征服自然大地,顽强地用汗水和泪水在贫瘠的土地上浇灌着希望,她说,日子不是叫苦不迭就能停下来不过的,遇到困难不迎头赶上,就永远没有收获。她驯服了土地,也驯服了我。(何景妍)